关键词: 《水浒传》;“三寸丁”;新解
《水浒传》第二十四回写武松在清河县任都头,有天偶尔在街上邂逅一年多不见的哥哥武大郎,作者然后以说书人的叙事视角介绍道:
“看官听说:原来武大与武松,是一母所生两个。武松身长八尺,一貌堂堂,浑身上下,有千百斤气力,不恁地,如何打得那个猛虎?这武大郎,身不满五尺,面目丑陋,头脑可笑。清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,起他一个诨名,叫做三寸丁谷树皮。”
对武大郎“三寸丁谷树皮”的诨名,在不同的版本中写法不同,天都外臣本、贯华堂本、醉耕堂本《水浒传》和万历本、崇祯本《金瓶梅》皆作“三寸丁谷树皮”;
日本无穷会藏本《水浒传》作“三寸丁穀树皮”;容与堂本、钟伯敬本《水浒传》作“三寸钉谷树皮”。
关于“三寸丁谷树皮”的解释,学界向有分歧。钱文忠、王海燕认为,吐鲁番吐峪沟作“丁谷”,其地有“丁谷寺”,《水浒传》中的“丁谷”就是敦煌写本中提及的“丁谷”,
印欧语言学界考订后者是吐火罗语A“truṅk”或吐火罗语B“troṅk”的汉语译音,当可视同于拉丁语的truncus,正是“洞窟”的意思;
因此,“三寸丁谷树皮”应解为“以武大郎短矮丑陋,复无识见,犹如洞窟中之树,为阳光雨露所不及,不得发舒,无由参天,只及‘三寸’。‘皮’者云云,复言武大郎之丑、之弱。”[1]
对此,最近汤超骏、朱玉麒著《“三寸丁谷树皮”的误读》一文对钱文的观点予以批驳,认为根据小说文献的追踪,“三寸丁谷树皮”是一个并列复合词组,应断作“三寸丁、谷树皮”,“谷树”应该是“榖树”的俗写;
敦煌写本中的“丁谷”则应该是汉语词汇“丁字谷”的简称,二者并无关系。[②]
笔者认为此说甚是,钱文粗暴地将“三寸丁谷树皮”断开为“丁谷”,证据不足。
除汤、朱文中所举《金瓶梅》中的例证外,在明传奇《双珠记》、清代小说《续金瓶梅》《夜雨秋灯录》《孽海花》等小说中,“三寸丁”皆是独立词语,用以形容人身材矮小。
张泽早就指出:“谷”当作“穀”,音“构”,楮树;丁是“地丁”的省略,“地丁”是一种草,有黄花地丁、紫花地丁之分,大都高三四寸,常被用来形容矮小的人。[3]
刘洪强则认为“三寸丁”是小松苗,在有些地区,民间称长不高的小松苗为“三寸钉”,谷树皮形容武大郎皮肤粗糙。[4]
可惜他所征引的材料都是现代民间俗语和医书,因而难免使说服力打了折扣。
笔者部分同意张泽、刘洪强的说法,“三寸丁”是一种树木,但“丁”不是“人丁”或“钉子”的意思,因三寸长的钉子实不为短,用来比喻武大矮小可谓用词不当,“丁”乃“小”之义。
如果将《水浒传》与《金瓶梅》中的描写进行对读互释,意思就清楚了。
词话本《金瓶梅》第一回写潘金莲见武松身材凛凛,相貌堂堂,身上恰似有千百斤气力,心里寻思道:
“一母所生的兄弟,又这般长大,人物壮健,奴若嫁得这个,胡乱也罢了!你看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,三分似人,七分似鬼。奴那世里遭瘟?”
崇祯本则有所删减,小说写潘金莲内心想道:“一母所生的兄弟,怎生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,三分似人七分似鬼,奴那世里遭瘟撞着他来!”
词话本描写潘金莲之见与之想内容有重复,语言显得累赘,而且“奴若嫁得这个,胡乱也罢了”也不通,“胡乱”不符合潘金莲爱慕武松的心理,天都外臣《水浒传》为:“我若嫁得这等一个,也不枉了为人一世”,所以崇祯本《金瓶梅》删除了这些句子。
但无论是词话本还是崇祯本,“不满尺的丁树”一语是相同的,说明确有“丁树”这一树种,而不是“地丁”或“小松苗”。
清代蒋超《峨眉山志》卷六记云:“丁树,夏日开花,初放白,将萎红。”[5]
清《嘉定府志》《荥经县志》和民国《农安县志》等地方志中,都载有“丁树”这种树名,“丁树”适合在北方生长,是一种矮小的乔木,夏天开花,初开时白色,萎谢时变成红色,其中“丁”字是修饰词,不但指树小,俗语所谓“一点丁儿”,而且形容树木呈“丁”字状,与武大的头型相似。
山东俗语称地黄为“婆婆丁”,状如萝卜,这里“丁”也是小的意思,而且形状也是头尖根粗,与“钉子”形似。《说文解字》释“丁”云:“夏时万物皆丁实。象形,丁承丙,象人心”。[6]
《说文解字》又释“丙”云:“位南方,万物成,炳然。阴气初起,阳气将亏。……象人肩”。[7]
“丁”表示万物茁壮成长,但还没有完全长大;“丙”意谓万物茂盛,已经完成生长,故古人认为丙刚丁柔,“丁承丙”。《尔雅·释鱼》又曰:“鱼枕谓之丁,鱼肠谓之乙,鱼尾谓之丙。”[8]
“鱼枕”亦作“鱼魫”,指鱼头骨,郭璞注云:“枕在鱼头骨中,形似篆书‘丁’字,可作印。”鱼枕可制作印章,也可制作女子冠饰,《水浒传》第二十九回描写蒋门神新娶的妾道:“冠儿小明铺鱼魫,掩映乌云。”
由此可知,所谓丁树是一种长不高的小乔木,因而潘金莲称武大郎是“不满尺的丁树”,又因“丁树”下粗上尖,若地黄、鱼头骨状,武大“头脸窄狭”的脸型,与倒“丁”字形完全相同。
“谷树皮”中“谷”应写成“榖”,明代张自烈《正字通》中“木”部释“榖”云:
榖:古禄切音,谷楮别名,《尔雅》:榖,楮也。
《本草图经》:楮有二一种,皮有斑花文,谓之斑榖,今人用为冠;一种皮无斑,叶似蒲萄,作瓣而有子者,其实初夏生,如弹,凡青绿色,六七月渐深红色,乃熟;又皮可造纸。
《晋书》:王羲之制穷万榖之皮,又榖皮绡头。汉周党传:党被征,不得已,著短布单衣绡头待见。
《尚书注》以榖树皮为绡头也。绡当作幧。又《广州记》曰:蛮夷取榖皮熟槌为褐,铺以拟毡。
又《山海经》:南山招摇之山,有木,状如榖,黑裹,其华四照,名曰迷榖,佩之不迷。……楮、榖、构同类异名,陆机诗疏曰:榖,幽州人谓之榖桑,或曰楮桑;荆扬交广谓之榖;中州人谓之楮。
《本草》:楮实亦名榖实,陶弘景曰榖即构木,《通志》云楮,亦谓之榖,其实入药。
《抱朴子》云:榖实赤者,饵之一年,老还少。据诸说,楮榖构一物也,或谓皮斑者楮,皮白者榖。段成式谓叶有瓣,曰楮无瓣。……
又《本草纲目》:榖音媾,亦作构,李时珍曰楚呼为榖,其木中白汁为乳,故以名之。
陆佃《埤雅》作榖米之榖,训为善者,误。按陆佃云:榖,恶木,而取名于榖,榖善也,恶木谓之榖,甘草谓之大苦之类。[9]
因各地呼名不一,楮、榖、构三字其实同类异名,朱熹注《诗经·小雅·鹤鸣》中“乐彼之园,爰有树檀,其下维榖”句云:“榖,一名楮,恶木也。”[10]
就是说这种树木不成材,只能用作造纸,宋应星《天工开物·杀青第十三卷》“纸料”云:“凡纸质,用楮树(一名榖树)皮与桑穰、芙蓉膜等诸物为皮纸。”[11]
清代程穆衡《水浒传注略》卷二十一解释道:
《隋书》男女十七岁以下为中,十八岁以上为丁。云三寸丁者,甚言其短小也。《本草图经》:穀树有二种,一种皮有斑花纹,谓之斑穀。云穀树皮者,甚言其皮色斑麻粗恶也。[12]
可见,“丁”为青壮年人,青壮年人犹只有“三寸”,说明其十分矮小。
穀树皮因皲裂粗糙且有白斑,用以比喻武大郎的皮肤,所谓“俗语言其身上粗糙”。
姚灵犀于1940年出版的《瓶外卮言》中云:
“穀树皮可以为纸,又言皮有斑白之别,武大诨号之谷树皮可读为谷,又可读为构,当以读谷音为正。此树之皮,想不独粗糙,或正如人而之白廯,俗名白癜风者,故以形容武大之丑耳。”[13]
由此可见,《水浒传》《金瓶梅》中正确的写法应该是“三寸丁穀树皮”,用以形容武大郎身材矮小、脸型狭窄和皮肤粗糙。
虽然汤、朱之文说“丁”可以作为人丁的“丁”字理解、也可以理解为钉子的“钉”字不正确,但他们指出“谷树皮则可以与武大‘身上粗躁、头脸窄狭’对应”却是慧眼独具。
《金瓶梅》的作者堪称是最早正确理解“三寸丁榖树皮”一语的人,他不但将矮小的武大郎比喻为“不满尺的丁树”,而且在第一回中进一步把丁树的形状与武大郎的头型对应:
“人见他为人懦弱,模样猥蕤,起了他个浑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,俗语言其身上粗糙,头脸窄狭故也。只因他这般软弱朴实,多欺侮也。”
武大郎“头脸窄狭”,就像矮小的丁树,形状像倒“丁”字形,头脸尖狭,乃所谓“獐头”。
按照相术观念,此乃恶相。《相术集成》中云:“上尖者不利,下尖狭者贱无下梢。”[14]《恶死歌》云:“额尖通口聚,虎口遇豺狼。”[15]
金张行简《人伦大统赋》云:“欲察人伦,先从额上。偏兮贱夭,足恶。”
元薛延年注曰:“额骨偏斜窄狭侵天部,当夭;贫贱亦为足恶之人。日月骨缺陷者,偏横狭者,命夭贱,薄促行,凶恶。”[16]
显然,武大郎“头脸窄狭”的相貌特征,就是暗示他命中低贱,而且将遭遇“财狼”,不得善终。
旧题南唐宋齐邱《玉管照神局》中又云:“智慧察其皮毛,苦乐视其手足”,注云:“皮肤细腻,毛发柔泽,主多智。”[17]
即谓从一个人的皮肤纹理,可以判断他的智商。相术受天人合一观念的影响,认为人的肌肤就像大地的纹理,以细腻、清晰为好,粗糙、凹凸为劣。
王朴《太清神鉴》卷五“骨肉”云:“肉欲香而暖,色欲白而润,皮欲细而滑,皆美质也。肉重而粗,皮硬而堆块,色昏而枯,皮黑而臭,癃(疒朁)多者,非令相也。”[18]
所以,武大皮肤粗糙似穀树皮,不但形容武大之丑,而且表现其智商之愚。
《水浒传》中说他“头脑可笑”,“是个懦弱依本分的人”,武松说武大“你从来为人懦弱”,郓哥骂他是鹅鸭,任由老婆偷汉子。武大一得到潘金莲与西门庆私通的消息,就要去捉奸,郓哥道:
“你老大一个人,原来没些见识!那王婆老狗,什么利害怕人,你如何出得他手!他须三人也有个暗号,见你入来拿他,把你老婆藏过了,那西门庆须了得,打你这般二十来个。若捉他不着,干吃他一顿拳头。他又有钱有势,反告了一纸状子,你便用吃他一场官司。又没人做主,干结果了你。”
武大郎在捉奸时被西门庆踢中心口,作者有诗曰:“三寸丁儿没干才,西门驴货甚雄哉。”武大伤重病危,又威胁潘金莲要告知弟弟武松,终于促使潘金莲痛下杀心。
《金瓶梅》中说“只因他这般软弱朴实,多欺侮也。”第三回有诗曰:“阿母牢笼设计深,大郎愚卤不知音。”
总之,这些对话和诗评,都是突出武大“愚卤”、“懦弱”、“本分”、“没才干”的性格特征。可见,武大的性格和命运都隐藏在其外貌特征中了。
《水浒传》《金瓶梅》中分别从清河县人、武松、西门庆、王婆、郓哥等多个视角,反复渲染武大与潘金莲的婚姻极不般配,特别是潘金莲,词话本《金瓶梅》从作者全知视角写道:
“原来金莲自从嫁武大,见他一味老实,人物猥衰,甚是憎嫌,常与他合气。抱怨大户:‘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,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个货?每日牵着不走,打着倒腿的,只是一味〈口床〉酒。着紧处,都是锥扎也不动。奴端的那世里悔气,却嫁了他?是好苦也!’”
这样的婚姻落差太大,因而非常脆弱,很容易造成悲剧。
《水浒传》中描写的大部分场景在山东,也不能排除作者就是山东人;而《金瓶梅》则基本以山东清河县为叙事背景,作者也有可能是山东人。
因此,《金瓶梅》对《水浒传》中“三寸丁榖树皮”一语的阐释比较可靠,作者将“三寸丁”解释为“不满尺的丁树”,并与武大郎“身上粗糙,头脸窄狭”相对应,这样解释就圆通了。